进勇 发表于 2022-9-15 20:10:55

《八年》P28

《八年》P28



躁动的1971

文/张清聪(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七团知青)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大、中、小学校统统“停课闹革命”,正值小学毕业的我们辍学回家耍,这一耍,就是浑浑噩噩的三年!

  1968年,“老三届”们根据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被赶到乡下,腾空了学校。

  1969年,我们这几届抛荒了三年的小学生,才得以进中学“复课闹革命”。

  1971年,我们在中学已经混了两年。除了没完没了地学工、学农、学军外,没有正规课本的文化课也是断断续续没正经地上了几天。好像语文课在教“主、谓、宾”,数学在教一元一次方程,英语教了“朗里吾切尔门毛”(毛主席万岁)。其他什么工业和农业基础知识,也大都七零八落无疾而终。就是这样,学校还在组织批判“读书无用论”。

  批判归批判,现实是读书再多也得上山下乡,城里没有就业机会!因此,谁也没拿读书当回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钟也不撞,干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种消极被动、茫然无望的中学生活终于有了结果:我们这几批所谓的初中生,唯一的出路是只能到农村和边疆。

  年初,蓉城拉开了宣传动员到云南支边的序幕。震撼人心的场面一个星期上演一次:先期出发去兵团的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徒步招摇过市到火车站;报纸、电台大造舆论推波助澜。一时间,街谈巷议,各种消息频传。还没轮到在我们学校动员,躁动的情绪就已蔓延开来,课堂上老师讲得懒心无肠,学生听得心不在焉。人人都面临着无法回避的抉择。

  一天,我们一帮街邻伙伴专门去火车站看了欢送支边青年的场面:人山人海,标语处处,红旗招展,鼓乐喧天,气氛让人激动不已。没有“支边青年证”的我们混不进车站,只好隔着铁栅栏张望,人群挡住了视线,只看得见火车头。有一节车厢正在装运大包小包的行李,让人疑惑:兵团真的如传言的那样缺吃少用,需要从内地捎带?


  突然汽笛长鸣,列车启动。刹那间鼓乐齐鸣,震耳欲聋,同时响起哭声一片。站台外的我们也激动莫名,心都揪紧了……列车远去,人群潮水般散开,我们的心也像是被列车带走了,随即便如空荡荡的站台一样空虚怅然。忽听“扑哧”一声,有个家伙从铁栅栏上跳下来,裤子上一块巴掌大的布挂在了铁矛尖上,他在众人的大笑声中扯下那片布,慌忙捂着屁股狼狈逃走……

  从此,我们对支边的消息特别关注,支边成为我们最主要的话题。还游逛了几处专卖上山下乡物资的地方,对蚊帐、饭盒、手电筒等凭证供应的东西津津乐道,就像渴望当兵的人喜欢那身绿军装。云南是我在攀枝花参加三线建设的大哥去过的地方--那阵成昆线没通,探亲要取道重庆、贵阳、昆明--也是他老生常谈的龙门阵。还有电影、画报上描绘的,那是个迷人的地方,西双版纳茂密的原始森林,神奇的大象、美丽的孔雀;大理的“三月三”,铁匠阿哥、金花阿妹,蝴蝶泉边的对歌;毗邻缅甸的坝子风光绮丽,凤尾竹、槟榔树掩映的竹楼、缅寺、佛塔;木瓜、菠萝、香蕉、芒果等热带水果四季飘香;木棉花、大青树下赶摆的异乡情调;傣族、佤族、景颇族等众多的少数民族风情……真是让人神往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啊!

  让人浮想联翩的还有:

  转业在北大荒工作的三叔,他讲的故事和课本上的如出一辙:“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激发人想闯关东,

  邻家有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的侄女,拿工资,穿军装,让人羡慕得流口水;见闻也让人稀奇:大漠戈壁早穿皮袄午吃西瓜,白天追骆驼夜里撵黄羊;维吾尔族歌舞、手鼓、鹰笛、冬布拉,让人向往走西口上天山……

  还有苏联电影、小说中的边疆开发建设的故事耳熟能详:茫茫荒原上“康拜因”的钢铁英姿;繁星下、篝火旁的青春舞影;寒夜中白桦林里悠扬的俄罗斯手风琴声……这样的意境让人热血沸腾,想去建功立业,挥洒青春……

  这些有关边疆建设兵团的传说故事、情景,令人心驰神往,使我在燥热的春夏之交的日子里,沉浸在天真幼稚、诗意浪漫的无尽幻想中;而兵团战士那38斤的粮食定量和每月28元的工资,更对迫切想自立的少年,具有极大的诱惑和吸引力。在当时已经上山下乡的“老三届”中,还没有一个抽调回城。听说穷的公社一年苦到头,还得家里掏钱倒补口粮,日常开支也得靠家里给。许多家长说起来就长吁短叹叫苦不迭,让我们听得头皮发凉,对农村充满恐惧,生怕下乡也变成了“苦菜花”。

  就在这样的对比中,我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了边疆建设兵团。

  很快,支边动员也在我们学校展开。“屯垦边疆,为革命种橡胶!”“支援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毛主席的红卫兵最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等标语铺天盖地,一时间,支边已上升到听不听党和毛主席的话的政治高度。在全校动员大会上,来自建设兵团的解放军报告团团长,从五湖四海的国际风云到神州大地的国内大好形势,从帝、修、反的封锁到中国人民的自力更生,从橡胶的战略意义到兵团橡胶事业的蓬勃兴旺,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总而言之,种橡胶是革命事业、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是解放全人类的需要,是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光荣而伟大的历史使命……

  除了这些豪言壮语,还特别郑重地强调:边疆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可能“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跤抓一把花生”(之前来“招兵”的确实就是这样讲的)。这一切都要靠你们和边疆各族人民一道,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去奋斗,去创造。苦和累就是对革命意志的考验,不苦要你们去干啥?边疆的落后面貌就是要靠你们这些革命青年去改变。

  那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慷慨激昂,苦口婆心,几下子就把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娃娃说得热血沸腾,群情激奋。动员会一散,各种决心书、申请书,甚至血书就将学校贴了个密密匝匝,花花绿绿,极尽最真诚、最强烈、最盛行的革命辞藻。

  赴四千里外的边疆支边是件大事。为此,远在攀枝花的大哥特地休假回了趟成都,全家分析来分析去都认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活活饿死的父亲就是前车之鉴,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去阶级斗争观念强烈的农村!我这样的“黑五类”子女,如能批准去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就是全家最大的光荣,也是我最好的出路!都相信建设兵团这所“解放军的革命大学校”,会正确执行党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相信兵团是部队编制,过的是集体生活,发工资、有探亲假,虽然离家远一些,也是和在攀枝花的大哥差不多……最后归纳为一句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应该出去闯一闯,到云南去支边--这也是全家人的一致意见。

  要去建设兵团,得写申请报告,还得接受“政审”和体检。“政审”有人在背后做,我只有惴惴不安地等待。没想到体检却出人意料地简单顺利:一个排(班)报名的男女几十号人,排队在操场转圈跑步,兵团的首长在一旁凭肉眼观察。唯一被无情拉出来的,是个外号叫“廖舵爷”的男同学--尽管他身体倍儿棒,五大三粗。望着他绯红、尴尬的脸,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在担忧中又有一丝庆幸。听说他父亲是国民党旧军官、历史反革命,所以不能让这种人混到革命队伍中去,怕他投敌叛国--几十年之后又有同学说:他父亲不过是国民党军中的炊事班长。

  我的这位同学不幸当了牺牲品,祸兮?福兮?唉,这就是命!

  “光荣榜”终于在大家急切地盼望中公布了!我和同班的几十个同学、左邻右舍一起长大的朋友,就这么轻易地被批准了?我们没有欢呼雀跃,反倒是在不祥的预感暗示下,心底升起几缕疑惑和隐隐的不安。

  我人生的河流就此转了一个大弯,把我青春的梦想抛向了神秘莫测的西南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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