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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个
王庆华
公元1971年,3月6日。
上午。重庆市化龙桥中南橡胶厂礼堂。
我,骄傲而自豪地站在讲台上,朗读决心书:“我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到边疆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修一条伟大的绿色长城……”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好儿女志在四方。我倾其所有的豪言壮语,赤胆忠肠,嫁接在南疆的土地上。
71 年初春。
中学生面临着两个去向:支边、支农。学生们反复权衡,掂量前途的能见度与透明度。重庆二中风雨球场的石阶上,来了位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干事。她口若悬河,言词优美,大赞边陲秀丽风光,物产丰富,前途远大。随后,甩出王牌——穿军装,发人民币。
有什么能比它更诱人呢?
当即,报名的踊跃如潮,唯恐落伍,且义无反顾地写下决心书。够不上格的非红五类子女中,竟出人效江姐破指头题血书。揭晓:班上优秀的十名女生六名男生名列榜首。光荣入伍了。
一时间,同学们破泣为笑,破笑为泣,奔走话别。
我告诉父母,他们反对!求姐妹乞情,无效。实在想不通,那是我童年的梦啊——12岁时,《军队的女儿》一书使我着了迷。受书中主人翁刘海鹰事迹所染,奇发异想,与邻人李应碧写信寄到新疆建设兵团,请求收下我们。今天,梦想成真。母亲竟决断地藏了户口。怎么办!斗争:发脾气,绝食,叫我,不睬,极尽刁蛮之能事。特别是母亲的眼泪,令我感到直好笑。她哆哆嗦嗦:“你一走,我每天听不见你播音,同事夸我女儿聪明,有前途,一去几千里,听不见,看不着,前途……”她呜咽着。
“到边疆是最好的前途。你是落后分子!”愤愤然,我又加句软语:“好,我还可以挣钱呢,寄给你,孝敬你老人家。”我狡猾地提醒母亲:向钱看。然而她依旧顽固。招收工作神速发展,学校仅剩几名户口未下,我便是其中之一。急得我呀像热锅上的蚂蚁。父母出门,便翻箱倒柜找户口,上至帐顶,下及炉灰鸡窝,一连数天。一日,母亲刚出门,我又开始了翻天覆地大清查。妹妹叫我吃饭,“姐姐,你吃饭。”可怜兮兮。顿时,我气不打一处的来,举碗“叭”摔在地下。“快说,妈把户口藏在哪里?”“我不晓得。”“哼!”气急的我,连摔七碗稀饭。也许,妹妹慑服于我的壮举,怯怯说了句:“好像看见妈妈往那儿爬了一下。”眼睛往墙上一盯。明白了。墙缝中掏出了户口。当把注销了自己名字的户口还给母亲时,我轻松得像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
我坚强。认准了,走的是一条光荣、革命的路。谁想到,若干年后,为了这张纸能重新生到本本上,我的亲人们历经了怎样的艰辛波折!
父母看事已至此,便抹泪为我打点行装。
那时,我十六岁零二个月。
捏着单位补助的拾元钱,母亲带我到皮鞋专柜,八元钱买了一双有生以来穿的第一双皮鞋。她说眼睛近视,总穿胶鞋不好。父亲拎回五斤重一只大公鸡,为女儿壮行。我沉浸在美梦的编织中。
离别的时刻到了。我们整装待发,从学校步行到化龙村口集中上车。临行前,工宣队师傅交给我一个任务:走在前面,领队,呼口号。我欣然而应,十分自豪地做了第一个。呼着口号,唱着歌,向生我养我的嘉陵江、化龙桥作最后一别。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亲朋良友簇拥着即将离去的亲人,依依惜别。人多,车少。老师,工宣队在车门验身。车开了,我唯一的小弟冒出来:“姐姐。”他挤到我身边,鼻梁肿得鼻尖样高,铁青。他说,翻车时碰的。我心痛得要命,说不出一句话。而今,弟弟称香臭难辨,我认为是自己当年的罪过,也是构成我现今最疼爱他和他小儿的隐衷吧。
3月6日是重庆知识青年首批奔赴云南建设兵团的日子。场面格外隆重壮观。市、区级领导十里相送,乐队开路,彩旗飘飘,十几辆客车,披红挂彩,鲜艳而生动。车沿山城上下绕城一周,全城倾巢而出。沿街站满,指指点点,争相观看,热热烈烈挥手向我们作别。车内传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车至菜元坝车站,我们列8人方队。一老师叫我出列,嘱附:“你走在最前面,拿出点精神,做个榜样,声音要大,亮。记住!” “是!”我庄重的点头。怂怂铺盖卷,看牢不牢,碗、盆掉不掉,拂了眼毛主席像章,挺胸昂头,自信得意的脸上,神彩飞扬。灰布衣束根棕色军用皮带,臂上仍缠着“红卫兵——小闯将”袖章,雄纠纠,气昂昂,吹响长哨:“一,一二一,时刻准备着,保卫祖国,建设边疆,一、二,”数百童音,吼声雷动,气壮山河。列队整齐威风地直走进车站台,等候已久的亲人们蜂涌而上,团团围住自己的孩子。母亲早已哭成个泪人,连父亲这个硬汉子也落了泪。弟妹眼巴巴拉着我:“姐姐,姐姐,” 我不敢看,望着别处。一位女同学的父亲,把她抱了又抱,吻了又吻。我收回目光,心里低咕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
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沸扬的空气,震住悲极的人群,俄顷,响起更大的哭喊声。我说声:“妈妈,爸爸保重,女儿走了……”扭头上了车。泪洒在踏板上。
缓缓起动的列车,带着我张开想象的翅膀,奔向梦中的南疆,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青春梦……
王庆华 女
原云南建设兵团一师六团八营宣传队
现重庆气动元件厂供应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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