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寨记痕 陈可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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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1-3 17:3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四川泸州
     
    麻风寨记痕

    陈可竹





            四月,整个一师三团淹没在疯狂恣肆的雨季之中。雨,几乎每天都下。忽而倾泻如泼几天几夜,忽而是潇潇洒洒的牛毛细雨无休无止,公路上满是泥浆,汽车拖拉机驶过,溅起污浊的泥水,洒你满身都是。

            基建连38个军垦战士居住在靠近公路边一间匣状的土墙房子里,几根木桩打进土里,再铺上竹排,谷草就成了床。没有隔墙,所谓墙是从山上胡乱砍些小树往地上一插便作为墙;房瓦很别致,排长领我们在森林砍回许多棕葵——这种扇形植物在四川被用来作蒲扇——用谷草串成一排排铺在房顶上。在床上仰头望去,一片碧绿苍翠,散发出阵阵清新的气息,颇有些诗情画意。现在是雨季,情形糟透了,过去的绿荫早已褪去变得一片成枯黄,葵叶到处裂缝,雨无拘无束地往下灌,一阵风起,卷走无数葵叶,这时,瓦在天上飞,人在地上奔,弄得人哭笑不得……

            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季节,我带领的二排运输班仍得“抓革命、促生产”,二排长周志华——一个酷爱狩猎的当地土著居民,每天以秒针的精确出现在宿舍门口的操场上:

            “运输班的小四川,今天进山拖木头!”

             “二班三班的婆娘跟我提灰桶!”

             久而久之,我们以愤怒的心情暗地里叫他“周扒皮”,不止一次在心里虔诚地祝福他,在某次进山狩猎的路上,让野兽什么的咬断一只手或一只脚。

            雨季里更可怕的是:缺菜。

            雨季后,蔬菜越来越少,先是吃南瓜、冬瓜。一日三餐都是。然后吃苦菜,这种菜在四川叫笋壳青菜,是专作腌菜用的。依然是一日三餐,周尔复始地吃。这种菜味苦、涩口,加之大锅菜少油水,几天下来肚里就油水光光,清口水直淌。吃完苦菜是盐巴水泡饭,大铁锅里烧满一锅水,一把盐撒进去,每个人端着饭自己舀一瓢当菜吃。最后是吃“小米辣”,这是西双版纳独有的一种野生植物,长约一公分,表皮光滑透亮,但烈性十足,舌头只须在筷子尖轻轻沾一下,立刻让你头皮冒汗,满口火辣辣舌头直往外吐。知青中曾为这种玩意儿打过赌,吃得最多的成绩仅七粒,付出的代价是,当晚捧着肚子进了团部卫生队。大伙都喊受不了。

            副连长在全连大会上讲话了,他大讲特讲屯垦戍边的伟大和光荣,要求大家艰苦创业,改造知识分子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和生活作风。坐在我身旁的副班长毛建,早就沉不住气了,在四川知青中,他长得最帅,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高挺的鼻梁,嘴角很深,说话噪音厚实宏亮,颇有几分英雄气质,是那种一见面就叫你喜欢并留下记忆的人。传说他父亲曾参加过攻打凤凰山的战斗,就在那次战斗中被炮弹削掉了一条腿。毛建热情、好斗,知青中就数他最不怕连队领导。

            “连长,我有话讲!”毛建呼地从人群中站起,会场一角轻轻骚动了一下,随之是出奇地安静,人们预感一台好戏上演了。他果然是毛建,惊世骇俗的发言足以让那个非常时代的每一个人胆寒:

            “啥子怕吃苦?老子决心书写了三份,还写了血书,怕死我就不来了!”

            会场乱了,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诉着苦,一些女知青竟捧着脸呜鸣地哭开了,连长忙喊散会,黑着脸退出了会场。

            第二天吃过晚饭,排长在操场上喊住我,要我通知班里知青,晚上开全连职工大会,我试探着问他开会内容,他诡秘地一笑说我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连队会议室紧连食堂,天花板爬着几条壁虎,昏暗的灯光下坐满了人。副连长没有到场,会议由周排长主持,为了改变目前的严峻现实,连队领导研究决定上麻风寨买菜!这个决定无疑是一颗炸弹。70年代提到麻风病就像提到反革命这个概念一样使人感到刺激、敏感、可怕!西双版纳有麻风病,这,我们听说过。传说这些人神秘地居住在丛林深处,刀耕火种自给自足,他们极少上街,据说即使有非上街不可的理由,也必须到指定的地方,办完事马上回森林去。总之,他们是群被死神缠绕又随时可能把死神送给你的人。这个荒唐的决定太出人意料了,令人毛骨悚然。

            上海知青大都激烈反对,认为与其得那种可怕的病,不如吃盐巴水和“小米辣”,他们列举了患病后的种种表现,诸如潜伏期20年,初期红光满面,漂亮动人,后期眉毛脱落,口齿松动,手脚关节溃烂……惊心动魄!四川知青正好相反,以毛建为最典型,认为现在已经活了十七八年,加上潜伏期20年,活半辈子够了,那些六十年代从湖南来的老农垦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已经拖家带口建设起一个温暖的巢,身后站着能吃苦耐劳的女人,自己又种菜,又养了成群的鸡鸭,即使整个雨季没有菜吃,也可从容不迫的生存下来,最后是周排长统一了大家的意见,他的理论虽然荒诞可笑,却雄辨得难以驳倒:

            “别乱扯蛋,蜈蚣不是有毒吗?可鸡鸭吃了无事,而人吃鸡不是也没有毛病吗?”

            去麻风寨买菜就这么定下了。

            行前,排长特地检查运输班全部人马的行装,要我们带上砍刀,一律换上深腰的鞋子,告诉大家进入丛林之后要穿过约两公里长,遍布蚂蝗的林地,直听得我们身上起鸡皮疙瘩。云南三件宝:“蚂蝗、蚂蚁、飞机草”,在西双版纳蚂蝗随时可见,但想到两公里长的路上将爬满了令人憎恶的吸血鬼,情形会怎样呢?

            走了很长一段公路之后,我们插进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光线越来越暗,以至于最后几乎根本看不见光,完全被高大的树枝遮住了,林地铺满了枯叶,树挨树,树挤树,四五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没有路,全凭手中十几把银光闪闪的砍刀哗啦啦地开辟道路,林中野生芭蕉树很多,七八米高,笔直,粗壮的杆比脸盆小不了多少,早已成熟的芭蕉成串挂着,一些已经发黑,一些明显留着飞鸟啄食的痕迹。竹很多,海碗般粗大,一根根拔地而起,有的枝和叶已经落光,光溜溜的杆儿由黄转黑,有的却绿叶婆娑,生机盎然,最多的是榕树,硕大枝干生出许多银灰色的气根,或如滕状,或如带状,一直垂到地面,像无数古代舞女飘逸的裙带,渲染出大森林独有的神秘与魅力。不时有山鸡贴着头皮掠过,来不及看清就钻进齐人高的飞机草丛中,跟着其它什么方向又响起扑扑飞窜的声音。

            进入森林后,排长就像猫一样灵巧自如,现在早已将气喘吁吁的我们甩了几百米远,他的吆喝声又尖又飘,送得很远,我们只能依靠这些吆喝来断定路线和方向。我听见身后重庆知青老孟的惊叫:“蚂蝗!”众人几乎同时停住脚步,潮湿霉臭的林地上我们第一次看见了那么多旱蚂蝗,简直没法弄清它们的数量,这种鬼东西寸把长,身体呈土灰色,脑袋扁扁的,像铲,大概对人的气味有特异功能,抑或是长期处在嗜血的饥饿中使它们更加敏感和疯狂,它们从各个方向朝我们猛扑过来,如果你试图移动下,它们的头会扬在空中左右试探,然后迅急地又扑过来。一阵恶心,我感到浑身的血往上涌心里直发麻,好像是毛建喊了声“快跑!”众人便撒开双腿在丛林中狂奔,我感到脚管被什么东西擦得火燎燎地痛,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巨大的恐惧深深抓住大家,杂乱不安的脚步声破坏了原始树林的幽深静谧。

            当我们疲惫不堪的追上排长,已到了麻风寨脚下的一条清澈的小河沟,大家坐在卵石上脱光所有衣裤仔细检查,在如此严密的防护下,还是在劫难逃,我的两只脚爬了好几条,已经刺穿双层袜子,吃得正欢呢,我憎恶地抓住它们使劲儿掷进流水中,血很快流出来,把袜子染得鲜红,上海知青“小阿乡”情况不妙,头上居然爬了一条。

            淌过小河沟进了寨子口,几条瘦骨嶙峋的狗冲着生人直叫,排长叫我们等他,扛着一捆麻袋,连声吆喝着狗进寨子去了。只一会儿,排长叫我们进寨子随地装南瓜,寨子有三五座竹楼,每座竹楼分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喂牛、猪和其它牲口,没有围栏,四周空气弥漫着强烈刺鼻的骚臭味,难受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一间茅草屋顶的土墙房子里,一个傣族人正往麻袋里塞南瓜,这是一个高大的傣族男人,五十多岁,双眉开阔,颚骨突出,眼眶很深,曾经粗黑的眉毛已经脱尽。留下两道灰白的线条,脸部肌肉已明显松驰,眼角被岁月拉出许多又深又粗的线,手指关节粗大,僵硬。一望而知,这是个有着原始气质和土地般质朴自然的男人,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中晚期麻风病患者。他手上捏着一条谷草搓成的草绳,每放进一个南瓜就用草绳挽一个结。结绳记事,从历史教科书里我们得知,最早的人类就是用这种方式计数的。没想到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年,历史复活了这段生锈的记忆,保持得如此完整、清晰,使人油然产生一种对于生存的怀疑和失落感,毫无疑问,这个喧腾多彩的世界放逐了他们,拒绝他们的参与与对话,他们将悄无生息地生长,毁灭,没有人知道他们——那些美丽的女人、强健的男人及那些光屁股骑在牛背上的孩子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许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什么。

             “瞧,如果得了那种病,手心虎口处会没有那块凸出肌肉!”排长对我们说。我们注意到那双手由于这种原由显得特别别扭。排长付了钱,用傣语向老人道了别,我们便扛起麻袋出了寨子。南瓜堆在炊事班已经7天了,每天都卖,谁也不敢去打来吃,只有一些老农恳去买,惹得人眼见着口馋,毛建对我说:“走,我们两个先死!”在毛建和我的带头下,全部重庆知青都涌到炊事班,炊事班那个“阿拉”第一次非常慷慨地给大伙装了满满一勺子,见状,上海的昆明的知青也来了,一尝,发现麻风寨老傣种的南瓜又甜又粉,味道好极了。结果两百来斤南瓜三五天时间一扫而空。有天出工回来,周排长碰了一下我,诡秘地一笑说:“小四川,南瓜吃完了,怎么办?”

             “去麻风寨!”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走在身旁的知青们连声附合,随之爆发起一串笑声:年轻快活、野性,充满了冒险和幽默,充满了对生命的坚定……





    陈可竹 男

    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三团一营

    现重庆市总工会组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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