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难忘的雨季
马 平
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南满河又涨水了。连长赵永忠停立在茫茫雨雾中：
“水冲苗圃地了，大家快去救哟!”
四连80多名知青冒雨向河边扑去。肆虐的南满河口已将对岸橡胶苗圃地撕开一道口子，混浊的河水已在一垄垄催芽床边漫开。那里有全连知青几月汗水的结晶：那是孕育橡胶基地的摇篮，里面还有几吨化肥。
在连长的批准下，姜世华、邱持平、黄振华、徐根龙向河里跃去。这些嘉陵江边，黄浦江畔的浪里白条，在几十双焦虑眼光注视下，向对岸拼搏着。
返程时，天已擦黑。知青们提着马灯，打着火把呼喊着在岸边接应。河水又一次陡涨，洪峰卷起树桩，竹蓬铺天盖地。也许是害了月许的痢疾身体还未恢复,也许是在对岸抢救财产时体力已耗尽。邱持平在河水中挣扎着，越冲越远。突然一砣巨大的黑影腾起，一块粗壮的树桩向他撞去。河面上再没出现小邱的身影……
惨景，惊呆了河岸上的知青，他们呼唤着小邱的名字，叫着，哭着沿河向下游奔去……大雨飘泼的夜空，只有南满河水的轰鸣。
雨哗哗下个不停，天明。河水稍稍退去，疲惫不堪的人们终于在岸边的树楂中看见了小邱泛白的遗体。小邱死了，青乌的嘴唇，苍白的脸上微微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神态十分平静，丝毫没有死神降临的恐惧。带着 16 岁的天真，16岁的烂漫走了，静静地走了。
连队一片悲痛。知青们抬回小邱的遗体，哭着，小心翼翼地掏干他口中的沙，耳中的泥，擦干他湿漉漉的身躯，换上一套小邱喜爱的绿军衣。
营里干部赶来了，老职工赶来了。各连队知青放下手中的活计，踏着泥泞冒雨来了。组建不到半年的新营，九百多知青才从五湖四海云集一起，头一次死知青自然成了全营大事。知青不仅是在关心死者，似乎也在追朔生者的命运。干部们且更加焦虑:
必须尽快处理遗体，稳定人心以保证各项政治与生产任务顺利完成。
惨兮兮的现实，回想起几月前在家乡动员支边时吹得离奇的报告。强烈地反差给知青们带来一股由悲到愤的情绪，压抑几月的不满开始发泄，四连操坝上尽是各连的知青，东一砣，西一堆站着、蹲着、议论着。
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帮娃娃要闹事。营长与教导员一番耳语，跳上一个蚂蚁包严厉喊道:
“各连的同志，迅速回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岗位上去。邱持平同志的后事相信我们会处理好。”
“否则后果……。”
操坝一阵骚动，一片嘘声。
“不行！人都死了搞啥子生产？我们先要看你们对小邱啷个处理。”
“你们动员我们来这里啷个吹的？！吃的住的这么恼火，你们有没得道理？”人群又一阵骚动。
望着这绝大多数还叫不出名字稚嫩又陌生的面孔，一双双怒不可遏的眼睛。营长深感问题麻烦，看来今天不仅是处理死人的问题，还涉及更多的东西。这个曾经南征北战的老战士在棘手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不安，到是老练资深的教导员颇为镇静，“宝书”一挥，娓娓动听：
“同志们，静一静。这样乱麻麻不行，你们可以组成一个'治丧委员会’和我们一起处理小邱的问题，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们现在已是兵团战士，再不是学生娃娃。希望你们听从组织的决定。”
事态的发展，并没因归劝者耐心地说服而好转。一股夹杂着幼稚、无知与冲动的情感把一帮娃娃彻底推向了干部们的对立面。“知青治丧委员会”组成了，张三、李四、王麻子……。
矛盾焦点都是在如何处理小邱的问题。知青代表考虑的是：如何按知青要求处理小邱的问题，让干部们看到知青有一股团结、义气的凝聚力，从而使他们重视今后知青面临的一切问题。干部们考虑的是：兵团应有铁一般纪律，否则今后怎能驾驭全营的任何问题。双方各执己见，以致发生严重分歧。时间一天天拖下去，雨仍旧哗哗下个不停。
严重分歧导致：“上山下乡”伟大成果无法巩固，接待下一批知青任务无法安置。
严重分歧导致：全营几乎停工停产，“抓革命，促生产”伟大战略布置无法落实。
严重分歧导致：小邱遗体在炎热的气候中肿胀、溃烂渗出的液体汨汨滴。
严重分歧导致：干部老职工武装民兵为争夺小邱遗体与知青们扭打在一起。双方都“毛”了。
急电频频，十万火急。团部来人了，师部来人了。小邱父亲也千里迢迢赶来了。
窗外还是茫茫的雨幕，双方代表又重新坐在了一起，争吵、辩论，磋商。到底是上一级领导有水平，在小邱遇难的第五天，知青们提出的要求得到全盘同意：
第一、党委追认小邱为烈士。
第二、用白布包裹，棺木掩埋小邱遗体。
第三、全营召开追悼大会。
代表们哭了，知青们都哭了。大家在悲愤中又莫名其妙地庆幸。
追悼会那天，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哀乐，没有挽联。九百多名知青静静地立在营部那凸凹不平的操坝里，张三代表知青含泪发言，教导员哭丧着声音读悼词。拖拉机载着棺木沿没膝的泥泞向四连那座山摇摇晃晃驶去。蜿延迂回的山路上，知青列着缓缓蠕动的队伍，每人一铲红土，告慰小邱安息。悲与壮，泪和雨交织在一起。死者终于光荣地走了……。
含泪送别了小邱父亲，知青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各自返回到“战天斗地的领地”。全营恢复了旧日的平静。
入夜，又是滂沱大雨。营部那简易的竹笆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灯光摇曳。干部们都紧绷着一张脸进行着紧急会议。室外闪闪枪刺给漆黑的雨夜更增添了几分寒气。
南满河岸，火把通明，一批精心选拔的其他营的武装民兵借助竹筏，汽胎奉命渡来。营部全体干部倾巢出击，向那沉睡在原始丛林中的四连、六连、七连、八连扑去……。
雨哗哗不停，营部竹笆房围成的四合院，七、八盏马灯照得通亮。“治丧委员会”成员张三、李四、王麻子全部擒来，无一漏去。雨坝中齐刷刷跪着12名男女知青，教导员将一捆综绳掷在地，馈赠语录两条：
“下定决心”——顽抗到底。
“坦白从宽”——交待问题。
回想几天来活天冤枉受的“日侬气”，一群人涌上去，湖南的，云南的。枪托捣捶声，皮带抽打声，拳脚耳光声、叫骂声、撕声力竭的惨嚎声、告饶声在雨夜中久久回环，令人毛骨耸然。连夜过堂，突击审讯。
雨住了。天空泛出晨曦，折腾一周的“事件”终于定性：
这是一起少数坏人利用邱持平同志死亡一事，煽动停工停产。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妄图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事件。
仍是灰蒙蒙的天空，仍是那凸凹不平的操坝，仍是九百多名知青静静地立在霏霏雨雾中。12名男女全都捆了上去，口号声，打倒声，职工控诉，干部揭发。接着便是教导员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对罪犯处理：
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给予张三、李四、王麻子等五人行政记大过处分，其余人由各连押回继续批斗，以观后效。张三因已捆伤致残，留营部监押管理。李四、王麻子等人为防止其勾接境外“帝、修、反”往靠离边境远一些的团营遣去。
雨季，难忘雨季。周而复始过了八个月，在后来的岁月里，虽然又陆续“非正常死亡”了五、六个知青。大概全体将士都从那难忘雨季中受益非浅。每当死人全营显得格外平静，且又处理得那么顺利：再没有悼词，再没有花圈，再没有墓碑。只有一堆堆红土垒出的坟莹。
啊！雨季，难忘雨季。
在我们赴滇二十周年之际，一位当年和我们共同熬过那难忘雨季的“老农垦”，专程赴渝。在接风洗尘的宴席上，“老农垦”紧紧握住张三那次被捆残的手，昏花的眼眶滚着泪：
“原谅我们当年干错的那些。”
张三还是当年那样豪爽，一拍肩膀：
“嘿！还提那些？让它成为过去，干酒！”
“老农垦”笑了。张三，李四，王麻子全笑了，那么真，那么诚，眼里都含着泪。
马平 男
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十七营
现重庆市沙坪坝区育英小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