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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风雨》(五十八)
陈德楹
祖籍浙江,1953年生于上海。17岁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25岁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年近30岁到成都,现任四川省粮油集团副总经理。
写出这本小说来,不知该算是重操旧业还是不务正业。
这是2009年陈德楹战友送给我的他的大作,我曾经拜读了一遍。
最近转了《青春无悔》,《八年》,《红土热血》等云南支边知青的短篇文章,从今天起转《南天风雨》,这是一部云南知青小说,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阅读,希望你每天阅读一段,或许能从中有所收获……
五十八
小阿弟走后,有一天,吃了晚饭,七点来钟,天还挺亮的,彩霞去河边洗东西了,阿莽、三歪和先生坐在门口,三歪和阿莽抽烟,先生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
三歪突然说:"小阿弟到哪里了?到昆明了吧?"
阿莽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小世是被惯坏了。小时候我妈惯他,后来因为只有我和他了,我也迁就他。然后你、你,"他指着三歪和先生,"你们都惯他。到了这连队,指导员也惯他。所以他脾气就越来越犟。他走,我知道,是生我气。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我知道他虽然没说出口来,心里认定了舒雅的事情全怪我。他是不是跟你们说了?"
三歪和先生同时说:"没有啊。"说完又都不作声了。
阿莽说:"我又不傻。他怪我,好像舒雅的死是我造成的。你们也怪我,好像小世的走是我造成的。"
三歪和先生这次没说"没有啊",其实有点默认的意思。
阿莽说:"我还知道,你们一直想知道我跟舒雅到底为什么吵。我不说,"他叹了口气,"是因为我不想说,不能说。"
这下有人开口了,是三歪。
"那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现在舒雅也不在了,你还是不想说?"
先生眼睛没离开他的书,撇撇嘴说:"你跟舒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当初是舒雅调到了师部,嫌你了,所以就跟你吹了。"
阿莽叹口气,说:"早就过去了的事,还说它干吗?但是我可以很负责地跟你们说,不是那么回事,舒雅不是那样的人。"
先生和三歪都不明白了,你对舒雅那么有信心,还有什么好吵的?还有什么事要闹到分手的地步?
阿莾想想还是说了:"这事后来我也想了,可能不是那么回事,或者即使是那么回事,她那时人还小,不懂,应该是被人骗了。我应该原谅她的。但是我写信去,她也不肯收。"
三歪说:"哎哟,快要被你急死了。你说些什么啊,听都听不懂。"
阿莽四处看看,并无旁人,各人在自己房间里忙自己的事,有的聊天,有的打牌,就说了两年多来一直梗在他心里的那天看演出时听到的话。
先生说:"你听见了,但是舒雅并没听见啊。"
阿莽说:"我问她了。"
先生不相信地看着他说:"你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你听说她被人家白相得不要白相了?"
阿莽艰难地点了点头。
三歪激动地站起来,在屋檐下来来去去地走。他一激动就有点结巴,他就结结巴巴地说:"阿、阿莽,我、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最聪明的人,现在才知道,你其实有时候很蠢,真的,很蠢很蠢,比我还蠢得多啊!"
向来把阿莽的话当命令听的三歪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让阿莽十分惊诧,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三歪说:"你要是不知道,你就问问我啊!你、你知道提篮桥山东是个什么人?提篮桥结拜三兄弟撑市面,他虽然是老三,模子(上海话,个子)最小,可是头脑最精、手最辣,人家都说他像条毒蛇一样,连他们老大老二都让他三分,谁敢惹他?既然人人都知道舒雅是山东的小阿妹,不管是真是假,有这话在外面传,谁敢去碰一碰舒雅啊?你又不是没看到,火车上刀头被她几句话说得一点落场势都没有?刀头怕她?刀头是怕那个牢房里的山东啊!被人白相得不要白相了?哪个人吃了豹子胆,不要命了?舒雅那样的人,要是真坏,别人白相她?她白相别人还差不多!那个猪头,那个王八蛋,他是什么东西啊,他怎么敢在外面这样乱说啊!你居然还会听进去他的话!"
阿莽这才如梦方醒。其实这道理一点也不难明白,所谓当局者迷啊。
先生也直叹气,说:"阿莽你那时是想跟舒雅分手是吧?"
阿莽已经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了摇头。
"不想分手怎么能问这种话呢?你什么事上都聪明,这件事做得实在是没有脑筋。你这种话说出来,神仙都要被你得罪的。"
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阿莽一直迷迷糊糊的。十一点多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舒雅的墓前。白天下过雨,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地还没完全干,他却麻木地坐在半干半湿的泥地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十岁以后,阿莽就再没哭过,但是在无意识状态中,泪水一旦开始流出就再也不受控制,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多少天来憋在心里的一切,这时都发泄出来了。阿莽拍打着舒雅的墓碑,说:"舒雅,对不起!舒雅对不起!舒雅!舒雅!我好蠢啊。先生、三歪,所有的人都看得清的事,我却看不到。我真是蠢啊!"
那花岗岩的石碑何等粗砺,何等坚硬,一会儿工夫,手就拍得全是血痕。但是黑夜里阿莽看不见血,心的极度痛楚中,他也感觉不到手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肩膀,递了一根烟给他,又擦燃火柴给他点上。点火的时候他看见了鹞子的脸。
鹞子搬了块石头过来,说:"坐。"
两人一起,在石头上又坐了很久,没说话。很久以来,他们俩就没说过话了。
鹞子说:"我每天晚上都来坐一坐的。"
抽了四五根烟后,鹞子说:"我要走了。该我去办点事了。如果我回不来了,舒雅的墓,你要照看好。"
阿莽还在昏昏沉沉糊里糊涂的状态中,没听出他的话中有话。
过了两天,鹞子不见了。
他一个人住的小屋的锁是虚挂着的,所以,起先谁都没在意。两三天不见的时候,以为他是到哪个连队玩去了,虽然不请假就外出不是他的作风。哈连长骂了句:回来看我不收拾他!也就罢了。
十多天都不见,我们都猜他是逃回昆明去了。
但是,回昆明探亲的人说,到他家里去看过了,他家里人确确实实没见过他。家里人也开始担心了,隔两天就给总场写信,追问鹞子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那年年末,中专生要重新分配,按政策鹞子可以回昆明了。于是家里人更是追着农场不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场部负责把人找出来。弄得总场的头儿们很被动。
终于有一天,先生说:"他该不会跑那边去了吧?"
阿莽想起了那天夜里在舒雅墓前鹞子说的话,没头没脑,怪怪的,现在全明白了,但是他不能把那天的话讲给别人听,只点点头说:"有可能。鹞子嘛,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三歪说:"哪边啊?你们说些什么啊?"
先生说:"你啊!那天你还说阿莽蠢,今天脑子发木了?那边嘛,还有哪里?就是那边嘛。"他手往南边指了指。
三歪明白了。
三个月以后,消息得到了证实,连队里的缅甸华侨知青有同学在缅共,打听到了鹞子在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的一支部队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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