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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风雨》(六十八)
陈德楹
祖籍浙江,1953年生于上海。17岁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25岁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年近30岁到成都,现任四川省粮油集团副总经理。
写出这本小说来,不知该算是重操旧业还是不务正业。
这是2009年陈德楹战友送给我的他的大作,我曾经拜读了一遍。
最近转了《青春无悔》,《八年》,《红土热血》等云南支边知青的短篇文章,从今天起转《南天风雨》,这是一部云南知青小说,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阅读,希望你每天阅读一段,或许能从中有所收获……
六十八
阿莽认回虫虫作女儿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阿莽被一个梦中梦惊醒。梦中的阿莽发现自己睡在刚进山伐木时住的那个大帐篷里的大通铺上,头顶上是大大的帆布作屋顶,四面无遮无拦。旁边睡满了人,横七竖八,不像当年真实生活中那样整整齐齐。阿莽的身上全是冷汗,心怦怦乱跳。
阿莽在梦中梦里,听见从远处传来一个悠长的喊声:"虫虫!虫虫!"那是舒雅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凄凉。
梦中的阿莽,想叫醒鹞子,叫醒三歪,叫醒先生,叫醒灯笼,叫醒刀头……叫醒所有能叫醒的人,告诉他们,舒雅回来了。可是伸手去推、去摇任何人,拼命地推、拼命地摇,却弄不醒任何人。他们全像死了一样,就像指导员讲的往事中倒在他身边的许许多多战友的尸体一样,毫无反应。但跟指导员说法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身体都是暖和的。
帐篷外,山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楠木河流过,河水哗哗响。有这些声音,四周格外静。
而舒雅还在呼喊。梦中的阿莽其实很清醒,知道舒雅不在眼前,应该看不到她,只能听见她。可是梦中的阿莽,却能够清楚地看见舒雅在楠木河边那块大卵石旁。舒雅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阿莽知道,舒雅下乡时带了裙子,但是孟东坝的女生都不穿裙子,所以舒雅没拿出来穿过,只是在上海探亲的时候,穿给阿莽看过。阿莽还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颊上有两行泪在无声流淌。
舒雅近在咫尺,但是梦中的阿莽无论如何拼命向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舒雅身边。阿莽叫舒雅,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虫虫是他的女儿,他会照顾好虫虫,但是嘴里却发不出声。
焦急万分中,阿莽醒来了。
阿莽的心还在怦怦地跳。
他开亮了床头的灯。彩霞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什么,翻个身,避开光,又睡了。
阿莽点支烟抽着。
阿莽想,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他又想,舒雅一定是想她女儿了。
三月底,阿莽征得舒雅父母同意,决定带虫虫去给她妈妈上坟。
本来没打算让彩霞一起去的,但是彩霞坚持也要去。阿莽心里不怎么高兴,这种时候,你插进来干什么呢?只好让三歪照顾生意,怕三歪忙不过来,又请先生尽量抽空帮三歪。那时先生已经大学毕业,留校教书,不坐班。小阿弟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了,正在等待分配,没什么事,好久没见指导员和张老师了,当然也要去。
按阿莽现在的经济能力,坐飞机去昆明也毫无问题,但是阿莽想让女儿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长长见识,便带她坐火车。到了路上,阿莽才发现,彩霞跟去是很正确的,否则,他和小阿弟真有点对付不了虫虫。七岁的虫虫从来没出过远门,看到什么都很新奇,问这问那没个完。过去不是成天在一起不觉得,带在身边才发现,小姑娘被她外公外婆养得有点娇气,这样不吃,那样不吃,真是很让人淘神,连小阿弟都对她没法。还好彩霞有耐心,会哄人。
指导员还在当场长,张老师还在当校长,专门请了假在家里等他们。指导员和张老师只见过襁褓中的虫虫。虫虫一声爷爷、一声奶奶,把两个老人的心都叫酥了。他们这把年纪,不是没被人叫过爷爷奶奶,但是虫虫叫出来,听去感受极是不同。虽然跟阿莽和小阿弟已经不见久矣,老两口却叫阿莽和小阿弟一切自便,顾不上招呼他们;虽然行动已经不是很灵便,却亦步亦趋跟在那个欢蹦乱跳四处乱串的小虫虫后面,给她说这说那,被她指挥着拿这拿那,开心得不得了。等到小虫虫玩累了,尽兴了,她自己固然一身脏,老两口也已手上、身上、脸上都是泥了。
虫虫在家,常缠着外公外婆阿姨舅舅跟她捉迷藏。但是公园里太大,大人怕她走失,不肯跟她玩,家太小,所有的藏身之处她都了如指掌,一会儿就能把人捉拿归案,玩不尽兴。指导员家的房子也大,院子也大,在不满八岁的小虫虫看来,藏身之处无限,所以拉着指导员和张老师玩捉迷藏,三个人玩不过瘾,又逼着阿莽和小阿弟、彩霞也来参加。
指导员虽然那天请了假,还有些不能不处理的公务。场部机关有人拿文件来他签字,看到平时挺威严的场长喜笑颜开地跟个小女孩在玩捉迷藏,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了。
阿莽看老两口挺累的,有点过意不去,想教导小虫虫一下,反而弄得指导员不高兴了,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你想扫我的兴啊?小虫虫,别听你爸爸的,听爷爷奶奶的。"
小阿弟路上为了逗虫虫高兴,给虫虫讲了不少老狼的故事,还答应她,见了老狼一定把老狼介绍给她做好朋友。到家了,左看右看,却没看到老狼。虫虫以为小阿弟路上讲的都是骗她的,生气了,张老师赶紧把家里许多老狼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了,证明不是骗她的,才肯罢休。
小阿弟一问,才知道老狼已经死了一年了。
小阿弟去看了指导员院子里老狼的坟,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小阿弟问:"老狼怎么死的?"
指导员告诉他,没病没灾,是老死的。看着看着就动作迟缓了,不爱动了。临死前一天指导员去喂它,它已经不怎么能动了,努力伸出嘴轻轻叼住指导员的裤脚,不肯放。
指导员说:"它也舍不得走。"
小阿弟说:"它没多大,怎么就会老死呢?"
指导员说:"傻孩子,人一年,狗七年,老狼活了十三岁,在狗里算命长的啦。"
小阿弟又问:"它就没留下个种吗?"
指导员说:"寨子里老队长家有过一窝狗有点像是老狼的种。"
小阿弟说:"你该要一只来养。"
指导员缓缓摇头说:"不养了。再也不养狗了。老狼走了,我是再也不养狗了。到现在还常常恍恍惚惚地觉得它就在我身边趴着,叫它一声就会答应呢。"
老狼依依不舍地送别小阿弟的情景历历在目。也许老狼当时已经知道了那是永别?
这是阿莽、小阿弟和彩霞离开孟东后第一次回孟东。山水依旧,物是人非。当年直属三连兴旺的时候,有百多号人,现在只有二三十个人了。哈连长调去分场部了。以前连队里的熟人,都走了。见到的年轻人全都不认识,听说是从临沧各县招来的。操场上的篮球架倒了也没人修理,现在反正也打不起一场篮球了。
只有鹞子还守在直属三连。
指导员曾经想安排鹞子到场部的派出所或者保卫科去工作。但是鹞子觉得还是在连队里好,就承包了一个林段,当起了割胶工。辛苦是辛苦点,但是每天只需半天左右的时间,把自己的活干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在。
鹞子在离舒雅墓不远的地方,自己修了一间小小的瓦房。
阿莽说:"太清静了。"
鹞子说:"清静点好。"
鹞子的小屋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舒雅照片。照片里的舒雅,长发飘飘,仰面向天,正在跳舞。这张照片连小阿弟都没见过。鹞子说,这是舒雅在石灰班的时候,他向一个朋友借的相机,给舒雅照的。孟东坝洗印照片不方便,后来托人带回昆明去洗的。舒雅自己也没见过这张照片。
虫虫过去只见过120、135相机照的原样大小的舒雅照片,太小了,人的面容看不分明。而且以前家里也没人敢给她讲哪个人是她妈妈。虫虫说:"这个阿姨真好看。"
小阿弟心中酸楚,说:"虫虫啊,这就是你妈妈啊。"
一行数人在舒雅墓前默哀。
彩霞牵着虫虫的手,说:"舒雅姐,你放心去吧。虫虫就是我的女儿,我会跟阿莽一起,好好照顾她的。"
阿莽和小阿弟这才明白彩霞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一起来给舒雅上坟。
终须一别。几个人转身离开舒雅的墓。走了几步,虫虫松开彩霞的手,往回跑,大家不知她要干什么。虫虫跑到舒雅墓前,一直没流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说:"妈妈,虫虫好想好想你,你可不可以出来跟我说说话呀?"
众人心中慨叹,却没人知道怎么跟她说好。
良久,阿莽蹲下来,搂住他的女儿,说:"虫虫,我们走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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