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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神》4章 菜牛（下）
《逆神》
阿蛮 著
阿蛮，重庆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依仁巷》、《解手》、长篇散文《宁厂》、《三峡古镇》及中短篇小说集等多部。作品曾获各种奖项，其中《依仁巷》获得第二届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并参评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
逆神既是一种图腾，也是一种性格、一种精神。
这是一段真实生动的特殊记忆；这是一出撕心裂肺的情感悲剧；这是一场艰难曲折的生死较量；这是一曲感天动地的生命挽歌。
五个少女相遇在遥远的西南边疆，她们正值如花的岁月，却要面临做梦也不曾遇到过的困境。死亡离她们是那样的近，让她们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留下一幅幅惨烈的画面：
为了调动回城，苏红被迫进行了一桩痛苦的交易，沦为权贵玩物，不幸当众流产，身心俱疲投河而死；绝望卫生员，在最后时刻被出卖，狂怒中给了政委致命一击，自己也香销玉殒；猎人抢婚，欧阳晴月大兴问罪之师，吊桥上拔刀相向；森林突发大火，李华珍搬救兵身陷绝境，献出了年轻生命；危机爆发，一片混乱，欧阳晓星大桥上临产，姐姐挺身救护，不幸坠河而亡……
小说不回避时代的曲折和艰难，更注重人类美好心灵的展示，谱写了一曲真实动人的生命之歌。
4章 菜牛（下）
"那之前呢？"指导员老许又问，"还没出事故之前，他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吧。你们都闷着头跟牛干啦？"
"嘻嘻……"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窃笑，新老战士都有。在老战士们的本地口语中，"干"有时也指动物交媾或人的性交行为。
"笑什么笑？严肃点。"指导员老许也意识到自己用词不雅，不免有些尴尬，又指了裘向东说："你再想想，逮牛的时候他说过什么话。"裘向东偏着头想想，又摇下头说还是想不起来。夏商音便接上话说："俞力把牛拉住的时候，叫我们不要过去。他说，别过来！这可能是俞力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对，对，他怕牛冲过来会伤了我们，所以喊我们别过去，喊得很大声。"曹文亮也证实说。
"哦，真是这样吗？这就对了嘛。俞力在最后关头还想着保护自己的战友，我们就应该学习这样的品德。挽联的写法可以从这方面考虑。"指导员老许终于松了口气，最后让裘向东负责撰写挽联。
"我不行，我想不出来写什么，况且我的字写得那么烂。"裘向东连连摆手说，"本来徐吾裳的毛笔字写得好，可惜他跟秦进勇到月亮山去了。可以让欧阳晓星来写。我们去逮牛之前，欧阳晓星跟俞力说过话，她曾经预见过俞力会被牛杀死。一个人能够预言一件事的发生，并且那么准确，我这一辈子都还没见到过。所以应该由欧阳晓星来写。"
"啊？"新老战士那时都很惊讶，齐齐地发出一声感叹。又都齐齐地看向欧阳晓星。众人眼里，惊奇，疑惑，感叹，愤慨，什么都有。
欧阳晓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惶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恐地扭头看着四方，很久没有说话，眼泪却又禁不住无声地流出来。欧阳晴月慌忙伸手护住妹妹，一边恳求地看向众人，又解释说："不是那样的。我妹妹那不是预言，她从来没有预言过什么。当时我也在场，欧阳晓星只是跟俞力开了个玩笑。她绝对没有想到俞力会被牛杀死。真的，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妹妹。她说话完全是无心的，她什么也不懂，也没有想害死俞力和其他任何人。许指导员、朱连长，请你们相信欧阳晓星，她的话完全是巧合。她连野牛坪畜牧场和那些牛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俞力死了，我妹妹很害怕，她已经很悲伤了，千万不要再让她写什么挽联了，啊！我可以为欧阳晓星作证，我们宿舍的女知青也可以为她作证。啊，华珍、苏红、梦瑶，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说话呀！"
欧阳晴月说得很急，眼里充满恐慌，最后又转向李华珍等人。尽管是在全连大会这样正式的场合，她仍然使用了平时的称呼，女知青之间那样称呼要亲切些。
"可是，可是……."李华珍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苏红和肖梦瑶也摇摇头。她们并不知道欧阳晓星说过什么话，此时便显得很有些莫名其妙。欧阳晴月更加着急，看着李华珍的眼神便有了怨愤。然后却把那怨愤转向那几个男知青，说："裘向东，你怎么能血口喷人，把俞力的死怪到欧阳晓星头上？你们跟俞力在一起，自己没有把他救活，却怪我妹妹说错了话，要她来写挽联，你们安的什么心啊？"
"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啊。她要不愿意写挽联，不写就是，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裘向东也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如此激烈的反应，慌忙解释。
"但你那是别有用心，就想把俞力的死因推到欧阳晓星身上。许指导员本来已经安排你写挽联了，你偏要叫欧阳晓星写。许指导员，我求求你，你要主持公道为我妹妹做主啊。"欧阳晴月最后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指导员老许。
指导员老许看着欧阳晴月，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的光亮，点点头。又偏过脸去，与连长老朱悄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来，见裘向东还想争辩，伸手把他止住，说："好了，都别争了。我完全相信欧阳晓星对俞力说的是一句玩笑话，与俞力被牛杀死没有任何关系。从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哪有什么预言，不过是个巧合。写不写挽联，怎么写，这本来是一件小事，现在却闹起了新的矛盾，真是没事找事。既然这样，我和朱连长商量决定，大家想出了合适的挽联就写，没有就不写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怎么化呀，写几个字就化成了吗？不，还得以实际行动把连队自己的事干好。我现在说的干，是指干工作，不是干牛，也不是干别的什么，你们可不能想错了。"指导员说罢微微笑着，为自己巧妙地挽回了刚才说话的尴尬而有些自得。
"可是，俞力怎么办呢？"一直低着头的欧阳晓星这时却抬起头来发问。众人这才注意到欧阳晴月和裘向东争论的中心人物已经被忽略了，又都转过来看着她。
"什么俞力怎么办？"指导员老许诧异地问。欧阳晓星说："俞力是为了我们有肉吃才去杀牛的，开追悼会的时候应该让他吃到肉。"
"对，对，应该去营部把那头牛的肉要回来。"知青们恍然大悟，纷纷要求向营部要回那头摔死的牛。俞力死去后，连队忙着处理后事，没有再过问那头牛。营长老谢派人把摔死的牛抬回营部剥皮割肉充了公。指导员老许和连长老朱也因为事前没有向上级报告，自知理亏，不能再向营里要求什么。现在被知青们问到，指导员老许便有些为难，支吾着不答理，又向裘向东等人看看。
裘向东也看到了指导员老许的眼神，咬咬牙，站起来，向大家摆摆手，说："我知道俞力确实是为了大家能吃一次肉才死去的，但连队领导也没有派我们去杀牛，是我们自己去的。现在也只有我们自己去向营部请愿，把牛肉要回来。不然我们大家没有肉吃，俞力还白死了。并且，营部把杀死俞力的牛缴去充公，这也不合理。欧阳晓星说得对，为俞力开追悼会应该有肉来祭他。那本来就是头菜牛，是让人吃肉的。哦，我想起来了，俞力的挽联可以这样写。"说罢拿过钢笔，在一张信笺纸上快速写下两行字：
牛，本来是菜却变刀，杀战友，云散烟也消。
人，同学少年音容貌，不见了，谁甘向天啸。
裘向东急中生智，很快拟出两首十六字令。知青中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连长老朱和指导员老许也愣神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裘向东也不解释，把手一挥，说："走，都跟我到营部要牛肉去！"
"对，对，对，我们都去！"所有的知青都站起来，又纷纷把手电筒打开，齐齐地指向天空一阵乱晃，接着便移动脚步离开操场往外走。
"不行，回来，大家有什么要求，一级一级地向上反映，不能擅自行动，一个都不能去！"指导员老许见状，急得大声喊。又指了裘向东说："你这样闹事不行。"口气却并不强硬，眼里神情还有恳求。
"什么不行，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许指导员你就别管了，走！"裘向东再把手一挥，便领了头走。所有知青，不分男女都嚷嚷着随裘向东往外走。欧阳晴月把欧阳晓星拉住，一时不知所措。欧阳晓星却说："俞力答应过的，要把牛角送给我。"声音很轻，像对欧阳晴月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欧阳晴月只好跟着大家往外走，一只手仍然拉着欧阳晓星的手臂。
指导员老许见自己的劝阻已失去效力，转过头来，拉了连长老朱问道："怎么办，怎么办？这样去营部非出事不可。"
连长老朱摇摇头，说："现在可能也没有办法阻拦大家了。这样，我赶在前头先去营部汇报，连队你来稳住。我们再想办法把知青们都劝回来。"说罢扭过头，大步向外走去。出得连队爬上通往营部的山垭口，回头再看，却见连队大路上星星点点的光亮蜿蜒游走着，仿佛又有一条长龙腾空而出。
115连的连长老朱在营部受到了严厉批评。营长老谢责怪他和指导员老许太无能，对自己的战士连这点思想工作都做不下来。"深更半夜的，让连队的知青到营部来讨肉吃，这像什么话！何况那头牛是几个知青擅自去逮的，本来属于偷盗行为。因为死了人，才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营里对知青已经够宽容了，他们还要怎样？"
"但，事情不是那样。俞力他们去逮牛不是擅自行动，是连队叫他们去的。"连长老朱有些为难地说。
"啊，连队叫他们去的？是真的吗，那是你的主意，还是许指导员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我们连没有猪可杀，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连长老朱咬着嘴唇，硬着头皮回答。
"好哇，你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啊，那是战备牛你难道不知道？真是那样，我要处分你！"营长老谢瞪大了双眼，愤怒地下命令，"你现在赶快回去，在路上拦住他们，劝他们回连队去。先把今晚的事平息下来，对你的处分明天再说，你跑不掉的，啊！你要是拦不住他们，我只好让执勤排出面了。总之，决不能破坏营部的正常秩序，否则全团都没乱，我们营先乱了，那后果你想想看。"
连长老朱见营长老谢脸色十分严峻，便不再说什么，返身往来路走。营长老谢又把保卫干事老柴找到，要他赶快把执勤排集合起来，准备应付突然情况，保证营部安全。
执勤排是营里的武装力量，配有全套武器，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平时既参加生产劳动，也进行军事训练，如遇战事则为军队当预备队。同时也负责维护全营的秩序，如年假节庆集会之类，执勤排就负责警戒。执勤排的战士新老都有。知青能进入执勤排，随时受到领导关注，因此被很多人看做是很光荣的事。
执勤排很快集合起来，在营部操场站成三列接受任务。队列中有过去也是秦进勇和裘向东的同学的，听说是115连的知青要来营部捣乱，暗里便兴奋起来，有心煞煞那几个人的威风。都知道秦进勇和裘向东从学校到边境，从来不认同什么权威，自成首领，还有人追随，也与其他连队的人打过群架。
但营长老谢说话时提出的要求却让所有的人感到了意外。营长老谢说："今天晚上的任务不同以往，营部接到报告，有一群人很快会来营部抢夺牛肉，那是纪律所不允许的。你们的任务就是要维护营部秩序，保证食堂、保管室、办公室等重要设施不被破坏。但今天你们的对手却不是什么敌人，而是115连的知青，是你们的战友。不能用武力来对付，而必须用说理的方法来制止他们。因此我命令你们都不要带枪，在劝阻他们的时候，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也要进行适当的防护，不要使自己受伤。懂了吗？"
执勤排战士中有知青仍然不懂，悄悄问老战士："就这么赤手空拳怎么防护？"老战士回答说："过去也碰到过这种事，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用枪，可以带根木棒或者铁箍做防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掌握这个原则就行。"执勤的知青于是心里有了底，都悄悄准备了防卫物品，跟着保卫干事老柴走到营部驻地外，把守住115连方向的路口。
却说那边连长老朱心急火燎地往回走，一心要把知青们劝回去。走出不到两公里，远远看见那条长龙已游走过来。却又惊诧电筒光和火把比先前又多了许多，跟着裘向东他们来营部的分明不止一个连的知青。连长老朱心里更加着急，快步跑上前迎头把人群拦了，便问裘向东："还有些不是我们连队的人都从哪里来的？"
"这个，这个……朱连长，你别问了。"裘向东支吾着，一边则摆手让队伍停下来。队伍突然受阻，后面的人便挤上前来，场面顿时乱哄哄的。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又裹了那么些人来？"连长紧追着问。
"是附近连队的知青，他们自己跟上来的。"裘向东被追问不过，只得如实讲了。原来在115连到营部的路上，还分布着两个连队，很多知青也与裘向东等人认识。夜里见有队伍经过，都好奇，涌出来打听。知道是去营里讨那菜牛肉来祭悼自己同学的，也打起了抱不平，纷纷加入进来，要跟着去营里为死去的俞力讨个公道。两个连队的知青加进来，便使本来的队伍增加了一倍，而激昂的情绪则增加得更多。
"不行，不能去营部了，都回去！"连长老朱站上一个土坡，大声喊。人群静了片刻，很快又闹哄起来。男男女女都大声说话：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我们是去营部说理的！"
"俞力杀牛死了，牛肉却被营部缴去，这不公平！"
"各个连队都有肉吃，我们连为什么不能吃一回肉，我们要吃肉！"
"我们要拿牛肉悼念俞力，俞力是为我们死的，他不能白死！"
"朱连长，你让开，我们去跟谢营长说理！"
"不行，不要去，会出事的，我求你们了！"连长老朱恳求着。但他的声音已经很嘶哑了，在众多知青的呐喊声中显得非常微弱，很快便被完全淹没了。
队伍继续往前走。连长老朱又紧跑一阵，在前面拉住裘向东继续劝说。裘向东摇摇头说："朱连长，算了，现在我也没有办法让大家回去了。"
知青队伍走到营部驻地路口时，终于被执勤排的几十个战士强制拦住停了下来。营长老谢和保卫干事老柴神色严厉地向裘向东等人发出警告，不准再往前走一步。接着又大声命令队伍立即解散，都回去听候处理。但并没有人执行他们的命令。人群暂时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又闹嚷起来，男男女女的声音都申诉着一个相同的理由：要吃肉！
躁动的人群又开始缓缓往前挤。裘向东等人很快与执勤排的战士脸对脸，身贴身，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又都怒目相对，牙关紧咬。执勤排的知青首先慌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哎哟"，木棒便挥舞起来向对方打去。没有一个命令，也没有一声嗯哨，所有的人突然便激动起来，互相拳脚交加。接着便是尖叫，惊呼，咆啸，声嘶力竭的呐喊和痛苦万状的哭嚎。再接着又有人摔倒，扑打，翻滚，奔逃。
"啊，啊，啊！"一阵尖锐无比的哭声格外突出。人群边缘，欧阳晓星双手捂脸，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哭喊着。欧阳晴月仍然拉着欧阳晓星的手臂，此时却制止不住妹妹的哭喊。她也慌乱起来，一连声惊恐地问："你怎么啦，晓星？你怎么啦，说话呀？"
"妈妈呀，姐姐，我错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姐姐？"欧阳晓星哭着问。
欧阳晴月迅速拉起她离开混乱的人群，往一面坡上走。她尽力安抚着妹妹，同时感到自己的双腿也颤抖得厉害。欧阳晴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夜空，人群的冲突戛然而止。众人仿佛一下清醒过来，都停住手，扭头望向枪响的方向。却见营长老谢高举着右手，把手枪指向天际。枪口还冒着一股白烟，婷婷袅袅地弯曲着向上飘升。
夜空很晴朗，天幕湛蓝幽深，衬着枪口的白烟，很有几分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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